鋼鐵,這一曾經支撐新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傳統工業板塊正面臨著多年未遇的重大變局。
在供給側改革的背景下,鋼鐵落后產能迎來史上最大力度的產能出清,伴隨其間的則是人員重置、資產重組、體制重建乃至地方經濟重整的全面轉型。
在業內人士看來,去產能不是去鋼鐵,鋼鐵行業應當借助這次改革機遇,以減量化為核心重塑鋼鐵產業的價值鏈,全面提升競爭力。而透過武鋼等轉型鋼企的樣本,或能解剖出整個行業從產能壓減、人員優化、區域布局到技術創新等結構性內生變革的關鍵點。
一場突破結構性困境的供給側改革持久戰
過了武漢長江大橋,一路向南便進入武漢市青山區。一眼望去,那里都是紅墻紅瓦的“紅房子”。
這里便是著名的紅鋼城。
1954年,國家批準建立武漢鋼鐵公司。來自全國10余省份的5萬多名工人和7萬多名家屬集結在武漢,沿江建起了16個街坊、50萬平方米的武鋼職工生活區,因房子外墻大多紅色,故得名“紅鋼城”。
彼時,這里大到學校醫院、小到瓶裝汽水都印著武鋼標志,城里幾乎每戶人家都有幾個親戚在武鋼工作。
如今,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一些老城區的樓梯房正在拆遷重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開工的房地產和基建項目——只見鋼鐵廠周圍的空曠地帶,幾十層高的居民住宅樓和商用辦公大廈已初露雛形。
與此同時,曾以武鋼為中心發展起來的青山區正逐步將發展重心轉向服務業,未來沿江將建成“十里江灘”,打造成武漢市的第五個濱江商務區。今年一季度,青山區房價上漲近30%,成為武漢樓市漲幅最快的區域。
上述一系列變化的背后是武鋼及以其為代表的老牌鋼企的艱難轉型。5月23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視察武鋼,提出要把武鋼化解過剩產能做成全國的一個范例,并指示國務院國資委和湖北省對武鋼解決目前面臨的困難和問題給予大力支持。
此前,河北、山東、河南、廣東、云南等全國多省份陸續出臺過剩產能壓減的具體目標,河北省提出今年就要退出1422萬噸煉鋼產能,廣東到今年底將實現全省國有關停的“僵尸企業”基本出清,將鋼鐵產能控制在4000萬噸以內。
鋼鐵,這一曾經支撐新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傳統工業板塊正面臨著多年未遇的重大變局。
人員分流:告別舊時代的冗員體制
誕生于特殊年代、曾經支撐新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鋼鐵工業,在供給側改革的背景下,去產能過程必定伴隨人員重置,以武鋼等為代表的轉型鋼企正在告別舊時代的冗員體制
紅鋼城里的人們似乎還沒來得及適應周遭這一切變化。
今年81歲的陳老伯最近煩惱的事很多——她的兩個女兒可能要大齡失業了。大女兒在武鋼下屬的快餐食品飲料公司,小女兒在武鋼幼兒園,最近都面臨辭退。
整個行業效益漸微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從鋼鐵主業到非鋼業務都人人自危。即便在武鋼業績最好的硅鋼部門,一位文職人員仍感到壓力,“廠子效益最好的時候是零幾年,當時待遇也很好,這幾年效益變差,很多新來的大學生、研究生也都走了。”她擔心自己再過5年,到了45歲時也會被內部退養。
2015年,鋼價跌入歷史低谷,全行業陷入虧損困境。中國鋼鐵工業協會數據顯示,去年全行業主營業務累計虧損超過1000億元,同比增虧24倍;加上投資收益等項目后的全年利潤總額仍虧損645.34億元,虧損面超過一半。
行業寒冬里,為了保障企業經營效益,武鋼從去年起開始進行大力度的內部人員優化。隨著副業剝離和引入職業經理人等一系列體制重構,武鋼逐步實現人員減負和投入產出效率最大化。2014年底,武鋼集團有94596名職工。截至目前,集團已經分流員工1萬有余,股份公司已減員6000至7000人。
“在去產能這個大背景下,大家已經達成了共識,就是這8萬人不可能都煉鐵和煉鋼,煉鐵和煉鋼的大概只要3萬人,可能有4萬至5萬人要找別的出路。”武鋼集團董事長馬國強日前在一次國資委新聞中心主辦的訪談節目中直言。
人員優化的最終目標是達到從內部降成本、提高經營效率的效果。“過去我們的人均產鋼水平較低,只有500噸/人,比行業內先進水平差一倍。一個人干的事情是兩個人在干,這也是公司痛下決心要做人力優化的原因。”武鋼股份證券事務代表許書銘告訴記者,未來的目標是達到人均產鋼1000噸,向行業先進水平看齊。
經過這一輪人員優化后,武鋼股份目前在職員工約22000人。按照年產1500萬噸計算,人均產鋼水平已達到700噸/人。若未來產量不變,要達成最終目標,還需要再壓減6000到7000人左右。
其實,武鋼集團旗下股份公司的安置政策非常優厚,以至于同屬集團的其他鋼企老總聽聞后慨嘆:“如果我們也能有這樣的政策,員工早走了。”
據了解,在股份公司,最先一批離職的是外聘的協議工,接下來是退養一部分離退休年齡還有5年內的老員工。公司繼續代繳四險一金,另外每月發放2300元左右補償金一直到法定退休年齡。對退養員工來說,如果這段時間到外面另謀工作,工資總收入甚至不比在職員工差。
和武鋼一樣,被稱為“共和國鋼鐵工業長子”的鞍鋼集團有限公司也面臨人員分流和體制改革的壓力。去年底,鞍鋼集團印發《關于落實鞍鋼集團推進人力資源優化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提出到2018年用工總量從16萬人縮減至10萬人以內,其中鋼鐵主業控制在2萬人。通過控制用工總量,有效控制人工成本,提高投入產出效率。
鞍鋼集團公司董事長唐復平表示,目前鞍鋼集團勞動生產率與先進企業相比差距明顯,要堅定不移地按照《意見》提出的控制用工總量、優化結構、暢通渠道目標,使人力資源發揮最大價值。
集團上下也在逐層優化人員結構。鞍鋼旗下的攀鋼集團有限公司今年提出要在去年減員9000人的基礎上,繼續分流1.5萬人。今年前兩個月,鞍鋼股份煉鋼總廠的在崗職工優化比例達到7.49%。
事實上,勞動生產率低、經營效率不足是最早一批建立的鋼鐵集團的通病。在為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鋼鐵工業作貢獻時,它們也背負了特殊國情和時代背景下產生的歷史負擔。這是當下傳統鋼企集中進行人員分流的主要背景。
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部長尹蔚民在今年2月29日的新聞發布會上介紹,經初步統計,“去產能”將涉及鋼鐵行業約50萬名職工的分流安置。記者根據公開報道和資料不完全統計,去年至今,全國幾家大型國有鋼鐵企業已經分流的員工人數不到5萬人。而到2018年,鞍鋼要從16萬人減至10萬人,武鋼則要再減員約4萬人,擁有12萬名員工的河鋼計劃將鋼鐵主業控制到5萬人以內,非鋼產業將消納5萬人。整體來看,職工分流安置任務依舊艱巨。
產能騰挪:從國內到海外的資本布局重構
化解過剩產能絕非簡單的物理減量,還牽涉到產品結構升級、產能區域調整等。除了國內產能轉移,鋼鐵產能區域結構調整的藍圖還將擴至全球
化解過剩產能絕非簡單的物理減量,還牽涉到產品結構升級、產能區域調整和產業資本布局的全面改革。
5月23日,李克強總理在考察武鋼時指出,企業,特別是央企,要控制一般產能,不要搞同質化競爭。武鋼要干別人干不了的,這樣才能把主業做深做精,才有核心競爭力。
從產品結構來看,武鋼近幾年正在向中高端調整。“這幾年公司的原則是投入的每一分錢都不會去擴大產能、建新的生產線,而是投入到結構優化和產品提升上。”許書銘說,“經過這么多年的結構調整,武鋼大部分產品都屬于中高端,像一些不賺錢的棒材產品,兩年前就已經停掉。”
去年,武鋼股份已經限制了棒材、軋板、高線等部分產能,年底更關停了煉鋼總廠二煉鋼3號轉爐。今年,武鋼集團計劃再主動退出煉鋼產能442萬噸、煉鐵產能319萬噸。
2015年報顯示,武鋼股份計劃今年年內關停1座1536立方米的高爐、1座90噸轉爐,后續軋鋼工序的棒材生產線關停,中厚板生產線采取減量集中生產。
隨著落后產能逐步退出,武鋼早年布局下的先進產能正開始釋放。今年3月15日,武鋼防城港項目首條投產的設計年產217萬噸冷軋生產車間里順利下線了第一卷高端冷軋板。
“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來說,國家提出的鋼鐵行業結構調整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調整就是區域調整。我們很多原有布局是基于原來的國民經濟發展的格局來確定。按照新的競爭格局和產業布局,可能沿海會更合適一些。”馬國強在訪談中提及的這一塊重要布局,正是位于廣西的防城港項目。
從長江中游南岸到廣西南部沿海,未來青山本部的鋼鐵逐步減產或將為廣西騰挪出千萬噸級產能的空間。
除了國內產能轉移,鋼鐵產能區域結構調整的藍圖還將擴至全球。
今年2月份發布的國發6號文件《國務院關于鋼鐵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就提出,要進行國際產能合作轉移產能,鼓勵有條件的企業結合“一帶一路”建設,通過開展國際產能合作轉移部分產能,實現互利共贏。
河鋼集團就是國內產能“走出去”的先行者。2016年4月18日,河鋼集團與塞爾維亞正式簽署協議,集團產業鏈延伸向歐洲腹地。
“下一步,河鋼將通過資產重組、市場整合、產品結構調整等途徑和方式,用2到3年的時間將斯梅代雷沃鋼廠建設成為歐洲最具競爭力的綠色環保可持續發展的企業。”河北鋼鐵集團副董事長李貴陽在今年5月的一個行業論壇上表示,“現在一年還虧損1億多美元,明年我們爭取全面盈利。”
目前,該鋼廠每年有220萬噸鋼鐵配套生產的能力。
對于全球產業鏈的布局,河鋼的思路很清晰。依托此前收購控股的德高和南非PMC,河鋼將建設“國際市場開發”和“南非實業發展”兩個主基地。李貴陽表示,“到2020年,海外業務營業收入達到200億美元/年,占集團總營收比重30%以上。”按2015年粗鋼產量來看,河鋼已成為世界第二大鋼鐵集團。
河鋼打造世界型鋼鐵企業的背后,是我國鋼鐵行業布局單一化的缺陷。寶鋼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陳德榮曾指出:“今天中國鋼鐵業規模雖占據全球半壁江山,但行業中沒有產生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跨國公司,這與國外主流鋼鐵企業多為跨國公司或全球化公司形成鮮明對比。”
在他看來,“今天中國鋼鐵業參與全球競爭的方式仍然是原始的產品輸出,資本則高度集中在本土。為此,中國鋼鐵業的結構優化和轉型升級要做好中國鋼鐵業資本的全球布局調整,提升全球化經營能力。”
創新驅動:轉型升級打開成長空間
其實不存在落后產業或是夕陽產業,更重要的還是取決于你怎么做。無論哪個行業,品質和創新總是市場上的稀缺品
有句行話說,沒有夕陽產業,只有夕陽產品。“國內鋼鐵行業一方面產能過剩;另一方面又因產品品質不過硬,高端鋼仍需大量進口。”李克強在5月份調研時的點評正是行業困窘的癥結。而無論在哪個行業,品質和創新總是市場上的稀缺品。
寒冬壓力下,過去印象中“大老粗”的鋼鐵行業也開始專注“小而美”的高端市場,南鋼集團便是其中之一。
記者在南鋼集團調研獲悉,該集團近年來開始摸索行業最前沿的“工業4.0”概念,在傳統強項板材上引入了智能制造。
“我們不是趕時髦做智能制造,盲目投入大量資金,卻不能對企業價值成長帶來作用,這是很危險的。”南鋼集團董事長黃一新在接受記者專訪時道出了企業創新的邏輯,“我們經過一年多試驗,發現這里能創造差異化價值。”
差異化,是黃一新提到最多的一個詞。他指出,當前產能過剩是因為過去“鋼鐵‘十一五’、‘十二五’規劃都做錯了,產業導向都往一個方向驅動,導致企業的產品同質化競爭非常嚴重。所以南鋼的‘十三五’要避免邁入規劃陷阱,一定要做出自己的差異化規劃。”
2014年,南鋼開始試點在生產排程和物流配送環節實現智能化。據了解,使用船板智能定制配送服務的郵輪用材量每艘能降低20%,效率提升三分之一。去年,南鋼一共試驗了40萬噸,并形成了“工業4.0”的雛形,下一步計劃將智能制造拓展到包括生產環節在內的全產業鏈。
除了板材的全流程智能定制配送,南鋼的產品規劃中還有特鋼這一冉冉升起的明星產品。
十年前,板材是南鋼的印鈔機,噸鋼盈利豐厚。南鋼的戰略定位也是打造世界的板材精品基地。但黃一新意識到,僅依靠單個產品不夠,要做兩點支撐,他選擇了走特鋼之路。
“現在看來,特鋼之路走對了。”黃一新當時看準的是近幾年海外高端制造業向國內轉移的趨勢。汽車、機械工程、特殊裝備等產業在國內生根將對特鋼發展形成重要支撐。
“十二五”期間,南鋼耗費巨資打造特鋼產線,形成了以特殊管線鋼、高級船舶及海洋工程用鋼、石油儲罐用鋼板等高檔次寬幅專用鋼板為龍頭的多產品體系。如今特鋼產品占到公司全年產量的一半,未來將成為新的利潤增長點。
縱觀鋼鐵產業,代表著高品質和新技術的特鋼產品在去年的行業“冰凍期”逆勢增長。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統計數據顯示,2015年全行業盈利排名前20家的企業中,有8家為特鋼企業,其中名列第一的是中信泰富特鋼集團。
優質特鋼企業的表現印證了黃一新所言,“無論怎么轉型升級、怎么調結構,制造業特別是高端制造業都是一個民族生存之本,也是綜合國力的根本體現。其實不存在落后產業或是夕陽產業,更重要的還是取決于你怎么做。”
改革突圍:解碼去產能囚徒困境
去產能不是去鋼鐵,減量發展也不是不發展。鋼鐵行業應當借助這次改革機遇,以減量化為核心重塑鋼鐵產業的價值鏈,全面提升競爭力
從去年至今,鋼鐵業陷入了一種“去產能焦慮”之中。今年一季度,鋼價瘋漲氛圍下帶動一批鋼企復產,以建龍鋼鐵(原海鑫鋼鐵)為代表的一批大小鋼廠重燃高爐,將產能和庫存又逐步推向高位。其中,4月份粗鋼日均產量231.4萬噸,創出歷史新高。一時間,鋼鐵去產能之路更加道阻且長。
從市場化去產能的角度來看,記者采訪的多位業界人士達成的共識是,企業只有在真正長期虧損的情況下才能實現去產能。有業內人士指出,按照經驗,當鋼企在連續2到3個月噸鋼虧損200至300元的條件下,才有可能關停高爐。而上半年的回暖行情一定程度上延緩了企業主動淘汰產能、退出市場的進程。
事實上,鋼鐵去產能阻力重重的背后折射出經濟學上著名的“囚徒困境”理論:盡管幾乎所有鋼鐵企業都明白只有一起去產能才能救這個行業,但很多時候企業都希望別人先減產,自己則是堅持到最后的那一家。這正反映了個人的最佳選擇有時并非團體的最佳選擇。
在這種情況下,以政府之手主導產能壓減并完善退出機制就成為化解過剩產能的關鍵,其中涉及人員安置、債務重組等多方難題。從年初至今,國家層面已經下發多項文件和配套政策支持,各地省份也積極上報去產能計劃,但最終實際效應仍有待觀察。
“雖然政府和企業對去產能的決心都很大,但是退出機制和政府托底政策還沒有到位,從文件的頒布到執行仍需要一段時間。”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說。
5月10日,財政部印發了《工業企業結構調整專項獎補資金管理辦法》,設立1000億元規模的中央專項獎補資金,對地方和中央企業化解鋼鐵、煤炭行業過剩產能工作給予支持。據財政部5月19日消息,已撥付2016年工業企業結構調整專項獎補資金276.43億元。
目前,結合政府與市場之手的產能退出途徑已初步明確。李新創表示,首先是依法依規清理落后產能,通過環保標準等規定淘汰掉一批不合規的產能;其次是在企業自愿的基礎上,長期虧損的僵尸企業逐步退出。
需要明確的一點是,“去產能不是去鋼鐵,減量發展也不是不發展。”他認為,鋼鐵行業應當借助這次改革機遇,以減量化為核心重塑鋼鐵產業的價值鏈,全面提升競爭力。
而在復旦大學能源經濟與戰略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吳力波看來,中國式的產能過剩動因與美國當年不乏相似之處。
“從宏觀經濟的角度看,中美產能過剩的原因有三大相似點。首先,中國和當時的美國一樣都是體量巨大的債權國,而債務國經濟低迷。其次,股市波動帶來的實體經濟增長緩慢。第三是出口下降,主要的貿易伙伴國經濟增長放緩,進口需求下降,導致中國出口需求放緩。”吳力波指出,中國與美國產能過剩最大的不同點在于,“中國產能過剩的動因存在相當結構性因素的,這也就是為什么中國的供給側改革要強調結構性。”
圍繞結構性問題,吳力波提出了整體經濟體供給側改革的方案:一是要有效化解外需萎縮和內需不足帶來的過剩產能;二要通過降低企業稅負等成本來增加收入;三是提高經濟刺激政策沉淀的大量基礎設施的產出效率;四是引導金融市場泡沫破滅后溢出社會資本的有效投資,提高資產效率,使投資者承擔真實的投資成本、經濟成本以及相應的社會成本。
顯然,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去產能“戰役”,而是一輪以突圍囚徒困境、擠破結構性癰疽的供給側改革“持久戰”。
中國鋼鐵業去產能任重道遠……